跑得快是強,還惦記著跑不快的,就是強大了。
在四川雅安,一群半大的孩子九年級畢業,拍完照,有人提出,推著班里那個坐輪椅的哥們兒跑1000米吧。
十四五歲的血多熱呀,說跑就跑。有人“領航”,有人“護航”,助推的位置,輪流上。
跑一段,就有人加進來,最后,包括那個原本無法奔跑的孩子,十幾個男孩跑成了一團,經過一樣滾燙的夏日,感受一樣迅捷的風。女生們圍起來,加油歡呼。
這就是孩子,扎堆兒、沖動,又赤誠、率真。后來有個男生回憶說,看同學上不了體育課,早就想帶他跑。但平時學習緊,顧不上。
成年人看見這場奔跑,又是贊美友情,又是頒發獎金。我想理解得直接一點,它和棒冰掰你一半,雨傘一起打著,本質上沒區別,是特別小的事,但的確特別珍貴。
同理心是人類靈魂的一把土,專門填補世間的凹凸。義氣、慈善、公平和利他主義,都是這土里長出來的喬木。
上周末,“父親節”,北京永定河畔,5個孩子戲水被沖走,一個30歲出頭的男人跳河救人,最終脫力溺亡。他也有孩子,“幼吾幼以及人之幼”。4月初,上海新冠肺炎疫情焦灼,不少老人急需就醫、用藥。有大學生組織起來,在互聯網上收集求助信息,尋找解決途徑,也有志愿者義務跑腿送藥。北京某街道,工作人員幫老年人打印出健康寶綠碼和核酸陰性證明,出門一樣好使。這群年輕人也有父母,“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這些年在媒體工作,我看到過無數個同理心的樣本。有對苦難的同情,有對罪惡的憤怒,有對缺憾的包容。有常年致力于推動社會公平正義的,也有偶遇他人涉險、立即伸出援手的。有個體,有群體,有人的奮力,也有系統的努力。我們寫過湖北的一個小伙子,“撿”到一名流浪漢,不忍心不管,帶回家一起生活20多年。
我記得上學那會兒,中考動員,老師說,一分能落下一操場的人;高考動員,老師又說,千軍萬馬,只有一小撮能過這條獨木橋。保研,GPA小數點后能拉出5個檔次;求職,100雙耳朵等一個崗位的回音;上班,KPI像辦公室里看不見的金線,指引“晉升”“高薪”的方向。
我承認,爭強好勝是人類的天性,競爭機制能把人的能力擰出水,但我也相信,在競爭過于激烈的環境中生存,在目標過于單一的跑道上拼命,會消磨人的同理心,會讓考場再無朋友,職場皆是對手,會讓我們在別人疼時,什么也感覺不到。
查過教育部門的公告,我得知那群推著同學跑圈兒的孩子已結束中考。在人生道路上,他們越來越接近我們,這讓我感到忐忑。和所有那些不知教子女仁愛還是勇猛、忍讓還是還擊的父母一樣,我徘徊在自己認知和品格的缺口里,也徘徊在“大人”不完美的世界里。
這個世界,依然有女性在公共場合被男性群毆施暴,有人偷賣別人家的孩子;依然有人無處訴苦,也有戰爭;依然有人受盤剝,有人當“卷王”……但這個世界,也有心梗時踩住剎車的大巴司機,有用一輩子送孩子走出大山的校長,有在無邊沉默中勇敢說出真話的醫生。
還有那群推著同學奔跑的少年。
不久前,B站辦了場畢業音樂會,讓羅翔開場致辭。羅老師說,“真正的勇敢,其實是對良善的堅持”“讓我們……在點滴的小事上追求良善”。
我非常認同,但我更覺得,比起教人向善,我們更應該致力于營造一個同理心不至消磨殆盡的環境。比起要求孩子們“保持那份天性之善”,我們更應該為他們守好前路,填好凹凸,盡最大的力量去看見不平,守護公平。
很多年以前,我采訪過一名小學生,她每天把身患肌無力的好友背上教學樓,一背數年。原是好朋友,背得動就背了,簡單得像借給她一塊橡皮。等表揚來了,媒體來了,贊美堆成了山,孩子被推上山,下不來了,她不敢請假,不敢吵架,她不再因為這件事而感到快樂。
我始終記得那個午后,她面對我的問題,意興闌珊地望著遠處,“真沒什么可說的”。
孩子們的“善舉”,沒什么沉重黏稠的意味,它全部的價值就在于它誕生的那一瞬間,閃著人類同理心的光。只愿那一天的操場,吹在每一個少年臉上的風,也吹在他們往后的生命中,推動者感受到快樂,被推動者感受到平等。
直到發稿前,我忽然看到這個故事的另一個細節,它來自班級老師的回憶,震撼了我的心。
老師說,在這場“突如其來”的奔跑之前,那個坐輪椅的孩子,本不用參加中考體測,但他還是去了考場,給他跑1000米的伙伴加油。
秦珍子 來源:中國青年報
2022年06月22日 06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