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唐奕攝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陳青冰、周思宇、蔣彪
7月13日,譚婷在錄制普法短視頻
無聲的世界是怎樣的世界?
有人回答,是黑白分明的世界。
一句真誠的“我太感謝你了”,和一句充滿諷刺的“我‘謝謝’你”,對于聾人而言,都是一個意思。在他們眼中,所有“謝謝”都是善意,不會有戲謔、諷刺等其他含義。
正因如此,誤解、矛盾,才能輕松隱匿在黑白之間的無聲地帶。
誰能為他們帶去一束光,照亮無聲地帶,讓聾人看清世界的同時,也被聽到?
2020年,作為中國第一位通過法律職業資格考試的聾人,譚婷在16.2萬考試合格者中,在全國近3000萬聾人中,舉起了她的手。
“普法是一輩子的工作”
“我的使命,就是把正義的聲音帶到無聲的角落里。”
備考3年,成功通過法考后,面對鋪天蓋地的采訪、無數耀眼的聚光燈,譚婷屢次提到這句話。
不過,有人也提出質疑:“她連庭都出不了,何談正義?”
就連她自己,也曾拿著法律職業資格證書找老師唐帥求助。“我通過考試后,又能干什么呢?我都沒有辦法出庭。”雖然譚婷可以說話,但因為聽障,需要依靠手機語音轉錄才能順利交流。
唐帥是中國第一位為聾人提供法律服務的手語律師,他深知如今聾人獲得公共法律服務的難點,不僅在尋路無門,更在法律意識淡薄。
離婚怎么離?怎么才能讓別人還錢?由于不懂法,一些簡單的問題都能成為聾人生活中極大的困擾。
唐帥回答譚婷:“出庭只有幾十分鐘,但普法卻是一輩子的工作。普法的意義遠大于出庭。你就是星星之火,既可以為聾人群體普及法律知識,又可以帶動更多人為聾人提供法律服務。”
星星之火,譚婷記住了。
她在短視頻平臺上注冊了賬號,定期推出普法短視頻和直播講解。越來越多的聾人找到譚婷。現在,譚婷手機里的微信好友人數已經將近4000人,全是找她咨詢的聾人。而她幫助過的人數,遠大于這個數字。
很多聾人白天要上班,只有晚上有時間咨詢,所以譚婷時常需要在夜間接聽視頻通話。咨詢人數最多的時候,一天要接幾十個電話。
在鏡頭前,兩人無聲地交流著。有時候幾十分鐘,有時候幾小時。
盡管咨詢不收取任何費用,她卻絲毫不因額外的工作感到負擔。“這怎么會是負擔呢?每一次幫到別人,我都很開心啊!”說這話時,她的臉上浮現出溫暖、爽朗的笑容。
譚婷分享了近期的一個咨詢案例。一位聾人因為聽信朋友的話,在借貸平臺上幫朋友借了錢,一心以為這筆錢最后是由朋友直接償還,與自己無關。當聾人發現問題時,還受到朋友威脅,“如果你找律師,那你就是共犯”。
聾人找到譚婷。譚婷馬上聯系律所里的律師,幫他打贏了官司,錢最后由其朋友賠償。
面對因為不懂法而被他人“鉆空子”的聾人朋友,譚婷打心底為他們著急。“聾人朋友其實很需要法律知識的普及。上次有位朋友專門過來感謝我,說要不是我,他都不知道原來高空拋物是犯法的。”
譚婷以前幫助過的人,現在也在跟著她一起學法律。上個月,一位住在江蘇的聾人守在譚婷的直播間,問她是否還對自己有印象。在他說出自己名字后,譚婷驚訝地用手語問道:“這么久了,你還記得我呀?”
這位聾人也隨即回復:“你幫過我,我當然記得。我非常感謝你,有機會我要來重慶請你吃飯。”
原來,2018年這位聾人遇見搶劫,因為文化水平有限和溝通不便,無法將事情的前因后果對警察解釋清楚。他輾轉聯系到譚婷,經過數小時溝通,譚婷幫他寫了事情經過,讓他打印下來交給警察,成功立了案。
當聾人朋友感動于譚婷的認真時,譚婷也總是被他們的真誠感動。“聾人朋友很樸實,有的會把自家種的水果寄給我,有的就像這樣一直記得我。這些小舉動成為我堅持的動力。”
譚婷和同事的努力,也有了一定的成效。唐帥說,大家在直播間問的問題也不一樣了,以前可能問怎么離婚,現在會問離婚后夫妻雙方的財產如何分割。
“知識才能改變命運”
作為中國第一位通過法考的聾人,譚婷在很多人眼里都是“學霸”。
聽到這個稱呼,譚婷大笑起來,連忙否認。她出生在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8歲因為一場醫療事故喪失聽力。那時,她二年級還沒有讀完,只能每天在家看其他小朋友背著書包上學。
“我什么時候才可以去上學啊?”她反反復復地問父母。
父母總是說:“等你把藥吃完了,就可以去了。”
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雖然年紀還小,但她漸漸明白,學校可能回不去了。
“那段時間,我還經常做噩夢,夢見自己背著書包去上學,但聽不到大家說話,被校長趕了出來。”譚婷說,當時她每天心里都特別難受。一本小小的《新華字典》,成了她的希望。她每天翻著字典,對著拼音自己學認字。
13歲時,父母了解到西昌有一所特殊教育學校,于是將譚婷送過去學文法手語。
一開始,她被要求從二年級學起,但她堅持要去上五年級的課程。她覺得自己年齡大,去上二年級不合適。老師和父親都不同意,她想方設法“抗議”。父親拗不過她,找老師說情讓譚婷讀了五年級。
雖然一開始跟不上,但是她把生活中所有時間都用來學習,成功成為班級第一。
“讀書肯定要努力,如果我不奔跑,誰來替我奔跑呢?”說這話時,她臉上又一次露出溫暖的笑容。
后來,譚婷轉學到樂山特殊教育學校時,已經能從七年級跳到高一了。
求學過程中,她一直在加速奔跑。求知若渴是一方面,另一個原因是她“不想父母太辛苦,雖然讀書不要學費,但是生活費、路費也是錢”。
她的家境并不富裕。父親開過拖拉機,做過木工;而母親除了種菜賣菜,還要為家事操勞。“雖然家里經濟條件不好,父母文化水平也不高,但是他們一直都非常支持我讀書。他們覺得女生應該自立自強,學習更多知識,做到經濟獨立。”譚婷說。
2013年,她通過高考進入重慶師范大學特殊教育專業。同年級4個考生中,只有她一人考上本科。也正是那一年,她的父親去世了。
“我那時整個人都不行了,崩潰到大哭,人直接昏了過去。”譚婷說。
父親去世了,但譚婷知道,求學路還要繼續,并且必須繼續。
在她接觸的聾人里,女性聾人常常被輕視,婚姻被認為是她們最好的歸宿。有的人不識字,也不懂什么叫“領證”,就被家里人帶去民政局,稀里糊涂在結婚證上簽了字。
但譚婷一路走來,父親對她的前途從沒有半點猶豫。
“知識才能改變命運。”這句話一直深印在譚婷心里。
“中國第一手語律師”的困境
2017年,譚婷大學畢業,她首先考慮的是要不要去當老師。
同年,唐帥情緒陷入低谷,“中國第一手語律師”的頭銜壓得他喘不過氣。
唐帥可以做第一,但他不想做唯一。可是現實是,他既是第一,也是唯一,許多聾人辦理案件都會想辦法來找他。
他想過改變,曾經把一批年輕律師送去學手語,希望可以培養更多既懂法律,又懂手語的從業者。
“半年時間過去,我發現他們學了等于沒學。”唐帥解釋,“首先,手語分為‘普通話版’和‘方言版’,你如果只掌握文法手語,很有可能無法和只掌握自然手語的人溝通。其次,他們不懂聾人思維,會手語也沒有用”。
唐帥精通手語,是因為他的父母是聾人。“我的初心就是來自我父母,我對聾人群體有一顆同理心。”
聾人朋友稱呼唐帥,不用“唐律師”,而用“唐法師”。唐帥解釋,因為大多數聾人當時都分不清律師、法官兩個身份,索性“合二為一”,簡稱“法師”。
“一方面可以看出他們是尊敬我的,另一方面也能看出他們有多需要幫助。”唐帥無奈地說,“但我只是一個平凡人,沒辦法為所有聾人提供幫助”。
一個深夜,繁忙的工作結束后,唐帥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驚人的想法:“為什么不讓聾人來學法律呢?只有聾人最懂聾人啊!”
說干就干。第二天,唐帥就動用了自己在業內所有的資源,聯系到中國4所法律專業頂尖的學校,試圖找出正在學法律的聾人。但是他失望地發現,沒有一個學校的法律專業招收聾人。
聾人考上本科都難,就算選了法律專業,又由誰來教呢?
“我自己來吧。”唐帥開始了他第二次嘗試,2017年面向全國聾人,招收律師助理。
唐帥可能沒有想到,他為聾人做的事,如同一顆擲入水中的石子,已經激蕩起了一圈圈漣漪。
譚婷就是被“漣漪”影響的一朵“浪花”。她看過相關報道,知道有位唐帥律師,一直在為聾人發聲,但從未想過自己會和他產生交集。她在網上看到招聘信息,驚喜地報了名。
“我當時想,唐律師這么厲害,為我們聾人發聲,我要跟他學習。”譚婷說。
那年,唐帥一共招聘了30名聾人律師助理,譚婷是其中之一。
備考之初猶如“聽天書”
一開始,譚婷并沒有想過參加法考,或是從事相關職業。
改變她的不是唐帥,而是一群又一群來找唐帥咨詢的聾人。
“我有時候看見他們著急,我也跟著著急。我很想幫他們,可是他們問的問題,我也不懂。”譚婷說,看見所有聾人都圍著唐律師一個人轉,她恨不得把唐律師“拆”成幾個,“一個聾人分走一個唐律師”。
看見聾人把手語律師當成自己的“救命稻草”,譚婷迫切地想學習法律知識,幫助他們。
譚婷知道,通過法考是實現這一目標的必經之路。但哪怕對健全人而言,法考都不是易事。她不僅不懂法,更不懂法的邏輯。
打開視頻,打開書本,譚婷最初覺得自己在“聽天書”。她舉例,看到“法人”兩個字時,她還以為是一個具體的人。后來上網查資料,才知道“法人”是組織,而非一個人。最難理解的是法律背后的邏輯,比如,律師為什么要給壞人辯護?
通過學習,她才明白,“即使是犯罪嫌疑人也有被法律保護的權利”。
如今說起這些輕輕松松的她,3年來,卻付出了常人無法想象的努力。她一邊工作,一邊學習,6點起床,11點睡覺。
“我基本上靠看視頻學習,有字幕的視頻還好辦,沒有字幕就只能自己看書。看書看不懂,我就只能一遍一遍再看。”譚婷說。
曾經準備了兩年法考的網友小葉看了譚婷的事跡深受感動。他表示,法考的科目數量多、內容大,時常需要把視頻開成2倍速、3倍速,快速過完內容。“我們這樣做是因為有字幕的輔助,大概懂意思了就過。我無法想象,譚婷怎么對著視頻一遍遍消化這些生澀的內容。”小葉說。
第一年,譚婷的主觀題差10分,第二年差4分。雖然每年都離目標近了一步,但是在第三年時,命運又和她開了一次玩笑。考試前一周,譚婷的母親確診為癌癥晚期。
她想放棄考試,但是母親卻堅持讓她參加。
每次談到母親,稱自己是“小太陽”的譚婷,還是會忍不住落淚。她一邊流淚,一邊回憶:“一輩子居住在大涼山的媽媽,在求醫時才第一次知道漢堡長什么樣,看到高樓大廈都特別驚訝。”
今年,譚婷有了自己的女兒,這也讓她更清楚母親的辛苦,也更加感激母親的支持。
父親、母親、唐帥、聾人朋友……一路上,譚婷都不是獨自在奔跑。也正因為一路上獲得了數不清的支持與愛,如今在接到一個又一個咨詢電話時,她都會耐心解答。
“譚婷的成功,給了我很多信心,讓我覺得這件事是有人可以接著做的,同時也給了很多聾人信心,讓他們多了一個渠道發聲,同樣也有榜樣可以學習。”唐帥說。
從2017年到現在,迎著“正義之光”向律所走來的譚婷,最終也成為其中的一束光。這束光更為特別,直接照進了聾人群體的無聲地帶。她用她的可能,換得了一種更大的可能。
越來越多的“譚婷”將出現
譚婷如同一個杠桿,撬動了一塊巨石。這塊巨石激起的不只是漣漪,而是更大的波浪,將影響更多人。
譚婷通過法考,就是巨石落入水中的那一刻。許多以前不敢想的事情出現了。
唐帥主動聯系到他的母校西南政法大學,希望能夠從學校層面,開始培養一批既懂法律又會手語的新時代復合型法律人才。
“譚婷就是我做這件事情的底氣,我可以大膽地說這件事是有必要,并且可行的。”唐帥說。
2021年1月,西南政法大學2020級卓越公共法律服務人才實驗班正式開班。這不是一個臨時的興趣班。實驗班是固定專業,學制為4年,學生需要優中選優,上千名新生中只遴選40名學生進班學習。
譚婷和唐帥目前均是該實驗班的外聘教師。唐帥笑道:“實驗班的同學需要修滿16個手語學分,手語考不過畢不了業。”
去給學生們上課的譚婷,感到非常開心。“他們都比我優秀。看見越來越多優秀的人來幫助聾人,我也更有力量了。”
作為首屆實驗班的學生,20歲的馬文睿同樣也被譚婷的熱情和事跡感染著。“在進入實驗班前,我和父母都觀看過譚婷老師的視頻,深受感動。當我知道她會來給我們上課時,心情也很激動。”馬文睿說。
譚婷老師也受到班上學生的一致好評。她開朗、熱情,能迅速拉近和學生之間的距離,對學生從不吝嗇鼓勵和夸獎,并且有問必答,她的課堂總是“熱熱鬧鬧的”。在教導手語的過程中,她也經常跟學生講述聾人如何思考,該如何和聾人進行有效的溝通。
“推廣公共法律服務是我的初心。進入這個班之后,我也更加明確自己的使命。希望我可以讓更多聽障人士知法、懂法、守法、用法。”馬文睿說。
此外,唐帥律所所在的重慶市大渡口區殘聯也主動聯系到唐帥,希望能購買他們的普法服務,讓手語普法能夠觸及更多聾人群體,同時也提出為特困聾人群體在法律服務上給予一定資金支持。
幾年時間過去,越來越多的人和機構參與其中,他們共舉“同一把傘”,為聾人提供更加精準的法律服務。唐帥再也不是中國唯一一個手語律師。在不遠的未來,譚婷也將不再是中國唯一一個聾人律師。
如今,律所的一位助理已經通過了法考客觀題考試,有望成為中國第二位聾人律師。
“當然,兩個手語律師也是遠遠不夠的。如果按照1萬個聾人需要有1個手語律師的比例,我希望有一天,能看到社會上出現3000個手語律師,3000個手語檢察官,3000個手語法官。”唐帥說。
關于未來,正在讀大二的馬文睿也深知前方有許多挑戰,但她認為:“挑戰也意味著一種方向,才能讓我們知道應該在哪方面發力,更何況還有譚婷老師這樣的榜樣給我們力量。她在如此艱辛的條件下都能成為律師,我們又有什么理由不去為了這3000萬聾人努力呢?”
(參與采寫:唐奕、李愛斌、周文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