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故事由美麗中國2020級項目老師吳思供稿
吳思老師支教于廣東省韶關市樂昌市沙坪鎮，這是一所很小的小鎮。在鎮上一所位于山頂、接近星星的村小，他帶著學生瑯瑯誦書、天馬行空地寫詩，細致入微地關心每一個孩子的成長。
來支教之后，他從未停止過自己在教育路上的思考和實踐，在陪著學生一同長大的過程中，他也在不停書寫著他和學生的故事。
注：本文轉載自美麗中國項目地區公眾號「粵山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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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前面：
本期編輯傲然老師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在看一部挺火的電視劇——《開端》。聽說要聊一聊這一年多的經歷和感受，我就想象自己像《開端》的劇情一樣，再循環一次這一年多的支教時間。
五百個日夜，三個學期，三個班級，87個學生；許多歡笑，許多傾訴，一些信件，一些禮物，一些眼淚；幾條蜿蜒的山路，幾個不大的村莊：亞婆寮、尖山下、大山背、吊水井、梓叢窩；當然，還有那一大片一眼望不到邊的大山。
我一邊回憶一邊驚訝，這一年半能被記起的事竟然如此之多，那些相關的人、對應的情緒竟依然鮮活——就像干了的風滾草，見了水立刻就活泛了。
01 月亮是星星的許愿罐
這是一個小女孩的故事。
她叫小L，剛見到她，只覺得她很安靜。長相普通，名字普通，班級活動她總是待在角落，上課從來見不到她舉手，上學跟著同村的學生一起默默地來，放學再跟著他們安安靜靜地回去。如果她往人群里一鉆，就好像是一滴水滴到了一杯水當中，再也分不清哪個是她了。
但我分得清。
開學沒幾天我就記住了這個小女孩，因為這是個愛在課堂上睡覺的孩子。每當我在講臺上講得正起勁兒，看向她時，好家伙！睡得正香！旁邊的同學拍了好幾下才把她弄醒！站起來的時候，本子帶著口水從臉上直接掉下來。
我換了很多種方式試圖改變她的情況，或嚴厲、或循循善誘、或求助同學，都毫無作用。我和她之間像是隔著一層透明的玻璃，任憑我聲嘶力竭，她都依然迷茫地看著我。
事情的轉機是在十月的一天下午，沒寫作業的她又一次被我留在了學校，這次落下的作業格外多，她寫到很晚。眼看天快要黑了，考慮到安全問題，我打算送她回去，順便了解一下她的家庭情況。
那段路我們翻了兩個山頭，走了將近四十分鐘，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另一面，她變得格外不一樣。習慣了山路的她一直走在我的前面，不停地回頭催我跟上，如果把我拋到很后面了，就停下來等我，一邊等一邊告訴我兩邊村子的名字或是路上哪些野果能吃，等我趕上了就再往前走。
話聊開了，我再問她問題時，她也不再像以往那樣沉默，她開始愿意跟我聊她的家庭，聊和她爸爸已經離了婚的媽媽，聊她奶奶白天去上工時她只能在家吃冷飯，甚至開始跟我說她記住的英語單詞、她和班里哪個同學關系最好。
等到她家的時候，我們已經熟絡得像是認識很久的朋友，她還主動邀請我留在她家吃晚飯。
很巧的是，她爸爸那天下午剛好從廣州回到家。送我回學校的路是盤山公路，我永遠記得那天晚上，沙坪鎮上一排路燈整整齊齊，就亮在我的腳下，十月里的山霧又涼又厚，吹的時間久了，連頭發都是濕的。
送我回去的車上，她的爸爸突然問我：老師，我才三十多歲，難道我就不能再找一個了嗎？我沉默了，我很難面對這樣一個中年男人的發問，更沒有資格做任何決斷。
我突然想到進門的時候，小女孩看到爸爸的瞬間，從活潑變得乖巧，也想到了我叮囑的“一定要抽時間多陪陪孩子……”小女孩一定是早就知道了父親的想法，而我這淡淡的一句叮囑注定要流于形式了。
我第一次覺得，人類的悲歡有一些也太讓人難過了。
值得高興的是，這次家訪之后，小女孩變得有些不一樣了。她開始按時交作業，哪怕質量依然不高；課堂上，她愿意抬頭看著我，也許依舊聽不懂；她的性格漸漸變得活潑，愿意跟更多的孩子一起玩，甚至報名參加了學校的趣味運動會。
又是一個十月，一次詩歌課上，我要求同學們由“月亮”展開聯想，思考天上為什么有月亮，要在黑板上畫一幅思維發散圖。
有學生說“因為星星需要媽媽，所以有了月亮，月亮是星星的媽媽”，有學生說“月亮是太陽的妹妹”，還有學生說“因為晚上太黑了，月亮給我們照明”……小女孩L舉起了她的手，看著頗有些激動地站起來。
“老師，月亮是星星的許愿罐……”
▲ 小L的發言讓人驚喜
02 誰還不是個追風少年郎呢
第二個故事是關于一個小男孩的，我們姑且稱他為小M。
剛見到小M是開學收學雜費的時候，交學雜費的是小M的外婆。外婆八十多歲了，佝僂著背，顫顫巍巍地從口袋里掏出一沓毛票，旁邊的學生幫我向她翻譯著要收的數目，外婆一邊數著，一邊用客家方言告訴我：這是小M的。
這時門口進來一個理著寸頭的小男孩，這里的男孩子最流行兩種發型，剪到極短的寸頭或是齊眉繞一圈的西瓜皮頭，前者自然是大人們為了給孩子洗頭方便，可小M的寸頭居然油得打綹兒。他穿著一身臟兮兮還有些破洞的短袖和馬褲，腳上拖了雙拖鞋，吸溜著兩條大鼻涕，側著臉看了一眼外婆和我，就大步走到了教室最后面，同學們紛紛給他讓路。
外婆回去的時候要下一段很陡的樓梯，我讓小M去扶一下，他卻無動于衷，催得急了，他不得不屈服，可他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卻瞪了我一眼，接著回身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那一刻，我意識到我的教學生涯的第一個刺頭學生出現了。
一天下午放學之后，我去村里小賣部買雞蛋，隔著老遠就看到小M手里拿著一個蛇皮袋，在路邊撿什么東西。走近了我問他在干什么，他說：“老師你不知道瓶子能賣錢嗎？我經常出來撿瓶子的，賣錢買本子呀。”說完又繼續低著頭往前面走。
我愣了一會兒，心里突然有些難受，我不知道什么樣的家庭在這個年代里還需要一個三年級的孩子撿瓶子去補貼家用。我有些理解了他平時的性格乖張和不愛干凈。
回到學校宿舍，我把自己平時收拿快遞的紙箱、用掉的塑料瓶玻璃瓶收拾起來，把他喊到學校，問他還要不要瓶子，然后和他一起把瓶子踩扁，他教我分類，大瓶子多少錢、紙板多少錢、玻璃瓶多少錢，一件一件如數家珍。第二天下午，他捉了一只鳥送給我。
鳥被放生了，可我們倆的感情好像有了一些不同。
他開始很樂意在下午放學之后來學校找我，其他學生在打籃球、玩玻璃珠，他卻喜歡坐在我旁邊，問我很多我也答不出的問題。我看到他的手黑乎乎的，就讓他去洗手，他洗了還是黑的，我就帶他拿洗手液洗，這下總算是把手洗干凈了，卻又露出了密密麻麻的小裂紋。水一干，他的手摸上去像是一塊樹皮，他見狀就說：“洗不干凈的，我用熱水泡都洗不干凈。”
后來有學生告訴我，她媽媽要在鎮上幫人家搬磚，他每個周末都要去幫她媽媽干活，再后來我又聽說了他們家的一些其他的事情……都吹著同樣的山風，都站在同一片藍天下，都生活在二十一世紀，但每個孩子依舊是太不相同。
在無法預知結果之前，我沒有能力也沒有權力去改變一個家庭的現狀，那就只能從能做的做起，讓孩子性格更陽光一點、見識更廣闊一點、學習興趣更濃厚一點，這樣也許將來他所擁有的選擇會更多樣一點吧。
于是，我不停地留他補課，給他復習單詞和課文，一個字一個字地教他寫周記，上課遇到他舉手時一定優先找他，英語排練課堂小劇場，一定給他一個適合的角色，班級大掃除，讓他嘗試做衛生組長安排任務。
他也并沒有讓我失望。
成績上，他從第一次英語考試19分，到穩定在60分左右，再到后來的七十幾分，這學期期末他考了84分。從一開始留他背書時最常聽到的“不知道”“不懂”，到現在每節課一下課他就到辦公室找我背課文，雖然還需要時常糾正他的發音，但看到書上用歪歪斜斜的漢字標注的讀音，比如“雞肉”標注成“吃肯”、“面條”標注成“奴豆s”，我的心顫了一下。
剛認識他時，他經常穿拖鞋到學校、不遵守班規，可九月里一次放學后，我在辦公室門口看到他在學校門口，突然想到有一個表需要找他來了解一下情況，可不管我怎么喊，他都不理睬我，我有點生氣。過了一會，他來到我面前，委屈地說：“班規不是說不許帶吃的到學校來嗎，我要在大門口吃完呀。”看著他嘴角的紅薯渣，我既愧疚又感動。
都是吃著沙坪花生豆腐長大的，誰還不是個追風少年郎了，我堅信我的學生沒有笨學生，他只是在自己的時區里，做著不一樣的夢罷了。
03 風過小鎮 故事還在繼續
關山小學地處廣東省韶關市樂昌市沙坪鎮，典型的石漠化地貌，在坪乳公路靠近梅花鎮處，有一個路口，拐進來就是沙坪鎮的主要交通線路——332縣道。過了沙坪鎮政府所在地，再經過一個陡峭的S彎，就到了沙坪鎮境內最大的鄉道——Y771，然后再經過一個S彎，才到關山小學的學區范圍。
▲ 沙坪鎮石漠化風貌
剛開學的第一個月，兩個S彎和起伏的山路每次都會給我過山車的體驗，之后就習以為常了。曾有同事戲謔：梅花的那個路口，一邊是天堂，一邊是沙坪。可這個整個鎮里只有一條街的地方卻見證著我和學生的太多故事。
三年級的W上課瞇著眼打瞌睡，我批評了他，他卻仍然瞇著眼，我生氣地讓他站起來，他委屈極了，旁邊學生告訴我：老師，他沒閉眼，他的眼被蜜蜂蟄腫了。對不起，原諒為師視力差。
四年級在班里貼了心愿樹，學生們紛紛在上面留言，小S留的是：希望吳老師五年級還教我們班。
放學的時候，同年級的小Y一個勁地跟我說：老師再見！老師再見！老師再見！我不耐煩：剛剛不是打過了嗎？答曰：剛剛不算，我又進了教室。
五年級的小J，放學一直跟在我身后，問她有什么事，小J答曰：“你要趕緊好起來，我都好久沒看到你的臉了。” 我摘下了口罩，小J端詳片刻：“還是那么帥！” 然后轉身跑掉。正在感冒的我瞬間感動了。
現在，我對我的學生只有欣賞，唯一讓我意難平的就剩小M的那兩條大鼻涕了！
生活在繼續，這里的故事就還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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